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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晤邊界對方的人
作者:吳日登 ( Ngô Nhật Đăng ),越中邊界戰爭舊軍人
2014年3月15日

中國雲南屏邊的軍人墓園
彭迪安( Dean Peng;音譯 )先生是一名資歷有十七年的記者,也是北京著名的博客。他告訴我們說:“ 在這三月的五、六、七號三日裡, 中國舊軍人將在其戰友陣亡的地方舉辦紀念活動,可能我們將與他們幾個人談話。”
“ 我將從北京南下,我們在邊界會面。這個營隊的軍人,從1979-3-5日參戰,只在三日內就有三分之二的人傷亡。” 彭先生對我如是說。
這個慘劇立即引起我的注意,他們在戰爭結束前的十日就死亡,也僅在三日內。我急忙打電話給一個生於1978年的年輕朋友,他精通英語,對歷史極有興趣,尤其是這場似乎被人忘卻了的戰爭。
匆忙去中國大使館辦理 “ 緊急簽證 ” 後,我們兩兄弟便背起背包上路。
彭先生見了我們,滿臉失望,他說:“ 到了最後一刻,政府和舊軍人都打退堂鼓, 一些人說他們還未準備好與越南前軍人會面,我也正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一隊人前往曾發生戰事的地點。場所無一人, 一條小橋引向走下紅河岸邊的泥地,這裡也是他們湧進越南之前的集合地; 幾個中國警察正看守著,不讓人走落去。
轉返回旅館,彭先生與我們商量說:“ 或許明天我們去各墓園,可能會遇見舊軍人在那裡紀念他們的戰友。”
翌日清晨, 我們前往河口的一個墓園。這墓園很大,上千個墓,整理和打掃得乾淨,但空寂,無一人影。
彭先生說:“ 去屏邊,那裡有一個較大的墓園。” 我們又踏上路。
屏邊墓園

雲南的墓園較冷清
此時河內仍下著冷冷的雨,但在雲南高原已是陽光明媚和花開遍地,尤其是米花樹,中國人則稱它為 “ 木棉樹 ”,在沿著河內至雲南的鐵路兩傍山地上的花朵正怒放,呈現片片殷紅的血色。它使我想起1979年2月在高平沿途花開的季節,盛開的山花在迎送我們上陣。
屏邊是處於小山谷中的一個寧靜的市鎮。
彭先生帶領我們到達墓園,他指著引至墓地的路牌說:“ 在1979年2月後,它改名為 ‘衛國路’ ”。
墓園佔地在大路的兩邊, 墓和碑遍布山坡。 有四、五個男人在聆聽發自掛在樹枝上的鳥籠,畫眉鳥的歌聲。
與他們交談,我們獲悉他們是墓園的看護管理人。 一個上了年紀的說,從1979年起他便在此墓地幹活;他說:“ 有的墓內沒有骸骨,我們只葬下一些衣服和在石碑就刻寫死者名字。”
我們詢問可知否這些人在何處和因何而死,他們答道:“ 死在越南,但不知為何而死。” 有幾個年青的男女圍著我們,一個說:“ 他們去越南,幫忙打美國和在那裡犧牲。” 另一個插口說:“ 他們與越南打仗。”
彭先生問可知道為何與越南打仗嗎,那人搖頭。 彭繼續問:“ 如果現在再與越南打仗,你們願意拿起槍嗎?” 。那青年人搖頭,很堅定的說:“ 不打。 因為我們那裡有仇恨。”
當知道我們是越南人時,他們湧向我們並同意大家一起合照。
走近山坡頂處, 一個墓碑前貼了一張壓封了透明膠的紙,上面寫著一首詩,日期注寫2014年1月17日。
彭先生譯了那首詩並讀給我們聽,我的心猶如被壓缩了的感覺,是光榮或英雄,也需要付出如此大的血肉代價嗎?
我想起一名越南前政治犯曾對我說的話:“ 我是政治犯,才被關在這個單人牢房裡; 一次,有人寄給我一包香煙,上面寫了一行小字:人們為一個已死掉的英雄而傾身,但一個還活著的壯士才更高貴。"
那夜,我們徹夜不眠; 我和那位年青友人商量,明早返回墓園,把石碑上的那首詩除下,隨身帶著它上路。
拒絕會面

屏邊墓園某一墓碑上的中文詩
第二天,我們決定前往麻栗坡,因為那裡靠近老山,戰爭持續十年長之地。
途上,我們無意中遇見一名正為建造昆明高速公路的年青工程師,他願意幫忙為我們尋找一些在馬關( 他的家鄉 )仍然活著的前軍人。我們當日下午在馬關停下,但仍然不見到任何人。
那位工程師又介紹見一個在麻栗坡幹拍照工作的人,他說:“ 他是一名舊軍人和多年來替舊戰友拍照,然後把照片放上網絡。”
彭先生打電話給那個人,他表示願意與我們見面並答應將介紹其他戰友讓我們相識。我們商量:在麻栗坡見面後,我將返回越南( 與越南河江邊界相隔逾三十公里 ),彭先生則轉返北京。
那夜,我們到了那個拍照的人的家中,他又說其他舊軍人說抱歉,因為不能見我們,他們害怕和 “ 在目前這情況下未準備好。”
他送贈我一本撰寫關於1979年戰爭的書,內有極多的圖片資料;他說: “ 現在不談是和非, 我想雙方的士兵都躺下了,全都值得紀念。如果有機會去越南,我也將會前往那裡的烈士墓園,紀念他們。”
那夜約十點左右,我們遭到一夥武裝警察來到房間,檢查證件。
翌日早上,我們走下旅館的院子,一夥穿便衣的人在等待我們,他們問我幾句,但因我不懂中文,大家不能溝通; 一個拿著照相機的人,很堂皇的對著我拍照。 當彭先生下來與他們爭論一番後,轉頭對我說:“ 他們說如果今天無論去哪裡,他們將用車送我們去。”
我同意並說等十分鐘,我上房間取錄影機和相機隨行。 當我下來時,他們已經離開了。彭先生笑著說:“ 當聽到你說取錄影機,他們就離開了。我對他們說:為什麼又離開呢, 你們令我們失去了節約的士費的機會啦。”
我們皆歡笑起來。彭先生說:“ 去墓園吧。墓地管理人說他母親願意接受訪問。她從1979年起便已在那裡幹活。”
跟踪

麻栗坡墓園外中國軍人紀念像
出乎意料之外,當我們抵達那裡又見了早上那夥在等待我們的人,但此時多了兩位姑娘。當我拍照時,一位姑娘用越南話說:“ 墓園管理人說只可參觀,不可拍照。” 而他們也跟隨著我們,大家只相隔幾十米。
這個墓園很大,地形環境很好,打理也細緻,它多似一個公園而不是墓地。 當問及此處有多少墓時,管理人士給我們聽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數字:9060。
走近那位姑娘,我問道:
-- 我們像壞人嗎?
-- 完全不像。
-- 那麼為何我又感覺受人跟踪的呢 ?
她揮揮手,大聲說:
--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大哥啊!
-- 那麼你解釋給我聽,為什麼有這個現象?
姑娘猶豫了片刻,然後說:
-- 這是第一次有越南人來到這裡。
-- 啊,原來這樣。我說自己曾是越南部隊,參加1979年2月的戰爭和告訴她我來這裡的原因,姑娘說:
-- 兩國交流就好了,但一個家庭裡的兄弟都有時互相吵鬧和毆打嘛?
她把手合捲起胸前並繼續說:
-- 不要重提了,很傷心。
我斷然說:
-- 為什麼不提?我想,重提是為了我們的子孫不再重做那些如此傷心的事,那不是更好的嗎? 比假裝忘記的好。
姑娘笑起來並十分有趣的答道:
-- 我一點都不知道的。那是由男人所做的事。
我們都笑起來,並互相詢問一些有關各自家庭和工作的事。
隨後,姑娘轉頭對那幾個男人說話,相信是複述曾與我相談的話。
當我們離開時,他們便不再跟著了。
與我同行的小兄弟笑聲朗朗的說:“ 我悄悄的把你和她的談話全都錄下了。” 這種做法雖然不好,但為保留一份資訊,也難免需要這樣做。
那位北京朋友突然告訴我說:“ 有幾個舊軍人願意見面,但我們需要返回文山,你說呢?”
天! 你不是魔鬼嗎? 還等什麼呢,我們立即上路。
歷史深淵

左起:彭迪安、田越(Tian Yue;曾是步兵)、吳日登、謝勇貴(Xie Yong Gui;砲兵)
午後時分我們來到了文山, 兩名中國前軍人來到旅館找我們; 一人是砲兵,另一個則為步兵。一說:“ 當軍醫的朋友說聲對不起,他不能來。他見證了太多戰友的死傷,極之恐懼,害怕又挖起那些恐怖的記憶。”
如每一個軍人一樣,我們互相緊緊擁抱,就像相識很久了的人。那位步兵朋友打開他的博客,讓我們觀看, 內有他剛入伍的相片,一名年壯的人,肩佩帶著整整的一排子彈。 極有趣的是, 還有他參與越南部隊某團相會的相片。
我們相約到城裡走走, 拍照紀念,並在吃飯時我們談了許多: 我們在電台所聽到的事,為何我們互相殘殺到如此的地步,那些永遠倒下了的戰友......, 那全是聽來令人震驚的故事,但說出後,心情也輕鬆了許多。
我們也聽過中國侵略的殘暴行為:殺人、強姦、破壞......, 我也親眼見過中國撤軍後越南各城鎮、村莊斷牆殘瓦的景象。
他們曾全在上戰場的兩日前匯集一起,觀看一部關於 “ 越南驅趕華人 ” 的影片,聽政治指導員講述他們親眼所見到對面邊界的越南軍人兇暴殘殺華僑的故事。 聽後,他們全都流淚和心頭仇恨無限。
我們曾經拿起槍,向不共戴天的敵人衝過去。
我們也談了各自的家事,談及退役後謀生的事,還拿出妻兒、外孫等的家庭照來 “ 光耀 ” 一番。那個步兵兄弟已離了婚,他沉默的喝著酒。
那位砲兵大哥說:“ 我們活著時,有說有笑,像每一個平凡的人一樣,但當只是一個呼聲,我們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我們已受騙了, 被變成個工具。 沒有任何人比當兵的人更渴望和平。 恐怕日後再來一次戰爭, 我們也必須堅決反對,就算犧牲自己生命也反對。”
我們嚴肅的站起來,像軍人般互相敬行莊重的軍禮。

我們拿著歐陽修的詩句不斷拍照
在我一生中從未有像今天如此般的喝酒, 我念起歐陽修的詩句:“ 酒逢知己千杯少 ( Tửu phùng tri kỷ thiên bôi thiểu )” 。
那位北京朋友把句子寫成中文,放在我們的胸前讓我們不斷拍照。
步兵兄弟捧起酒杯說:“ 有一些死去的人,死前也從未握過女人的手。 我們為幸運的生存者幹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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