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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面兜》 之四
十 县里造反派的拳头可比村民们的硬多了
老面兜在屯里连续被批斗了几个晚上之后,又被民兵押解到邻近的几个村落去轮流批斗。这个活靶子成了百泉县阶级敌人心不死,时时刻刻想复辟的典型事例。在各公社的大小村落游斗了半个多月后,他被押解到县公安局看守所关押。这时节,县公检法都已经被砸烂了。在县里掌权的是新生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县公安局看守所原来的狱警也换成了由革委会指定的造反派骨干充当了。此时在县看守所当所长的造反派骨干叫任国强,绰号叫“任三脚”,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这任国强本来是县机械厂的一名铸造工人,因为他在文革初期批斗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时敢冲锋陷阵,所以才造反升天,成了文化大革命闯将。任国强也由此再不用翻弄沙型,成了百泉县的造反组织红色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的敢死队队长。他曾在百泉县批斗走资派的大会上,一脚就踹断了百泉县的头号走资派县委书记冷雪梅的三根肋骨,因此得到了“任三脚”这个“光荣绰号”。“任三脚”用几股电线拧成一条鞭子,并把这条鞭子称为老虎尾巴,他用此老虎尾巴鞭笞那些牛鬼蛇神们时,总是让那些牛鬼蛇神们先用手摸摸他的这根老虎尾巴,然后他再开抽,据说这“任三脚”抽牛鬼蛇神们100鞭子而自己连眼皮都不会眨。所以颇得进驻百泉县实行军管的解放军某团的刘洪福副团长的赏识。所以百泉县公检法系统被彻底砸烂后,任国强就由担任百泉县革委会主任的刘洪福钦点,来到阶级斗争的最前沿阵地原县公安局看守所担任了所长职务。老面兜被关押到任三脚辖下的看守所的第一天晚上,就得到了任三脚老虎尾巴的侍候。那天当老面兜在老虎尾巴的侍候下。在地上翻滚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哀声告饶时,任三脚手拎着老虎尾巴在一旁狞笑道:“你他妈的还不如个娘们,那铁娘子冷书记被我一脚踹断了三根肋骨,她连哼都不哼一声,可你才挨了这几鞭子就磕头叫爹了?越是这样的熊货越该挨打!今天别说你叫爹,就是叫爷爷叫祖宗也免不了这100鞭子!就是要让你这个小兔崽子记住,这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可不是吃素的!”
这100鞭子彻底打掉了老面兜的胆气。这里叫胆气或许并不确切,因为老面兜有生以来几乎就没有什么胆气。他一直是战战兢兢地活着,就像在猫爪下的一只小老鼠一样地活着。能苟延残喘一刻,就已经是猫的大慈大悲了。倘若不是这头馋猫天性顽皮,喜欢玩耍,他的尸身早就被利爪撕扯得鸡零狗碎了。反正自从挨了任三脚这一顿老虎尾巴的侍候之后,老面兜再见到任三脚,就似如小老鼠见了猫,已经到了闻声色变。魂飞胆碎的程度。甚至任三脚只要是用鼻子轻轻地哼一声,老面兜都会以为这是晴天霹雳在当头炸响了,他的身体禁不住就缩成了一团,皮肤上也立时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那个荒诞的时代,造化出老面兜这样荒诞的罪犯,这究竟是时代的悲哀?还是人类的悲哀?笔者就不去论析了。关于人性的良莠优劣,这本来就不该是用素描手法来记录人生的作家该考究的事。笔者相信,自己用素描手法实录下来的这个老面兜的形象,是可以让对人性有着更深刻理解和感悟的未来的哲学家或人类学家们有所思考的。而这正是笔者的夙愿,有此存证就足够了。 在那个疯狂的时代,对一个人的生杀予夺是很随意的事情。百泉县的公检法已经被砸烂了,所以对老面兜的定罪科刑就由新生的权力机构县革命委员会来决定了。当时百泉县的公安司法系统还在实行军管呢,由刘永福带来的那一整营解放军战士还没有撤走,此时百泉县的所有重要机构,诸如县革委会机关,公安局,粮库等重要单位的门卫处都有持枪的解放军战士把守。县革命委员会对公安系统的领导由一个叫军管组的办公机构负责。这个不伦不类的军管组除了一位副组长是被打倒在地后又解放了的原公安局副局长之外,其余一色是穿军装的现役军人。所以承办审理老面兜《反革命破坏生产案件》的也是两名才20多岁的年轻军人。这两名办案人来提讯老面兜时,任三脚自然也在侧,这就极大地增强了对老面兜的震慑力。只要任三脚的眼睛一立,让老面兜说什么他就得说什么,让他怎么供述他就得怎样供述。这两名年轻的办案人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司法常识,他们在询问案情时,对孰重孰轻也全无章法。他俩只对自己特别敢兴趣的情节问得格外仔细。而对已铁证如山的像变天账之类的事情就几乎忽略不问了。老面兜被关进看守所的第十天,受到了第一次审讯。那天当年轻的办案人问他:“那件事你干了几次?”老面兜耷拉着头低声说:“就一次。”
任三脚在审讯桌旁眼睛一立,厉声骂道:“你小子他妈的不老实!你他妈的那根筋是条神棍吗?一次就能把羊肚子给搞大了?你小子是不是欠收拾!”
任三脚这一吼,吓得老面兜浑身直哆嗦,他赶紧改口说:“哦,不是一 一次,是两 两次。”他都被吓得结巴了。
“什么?”任三脚继续恫吓道。“你是不是皮子紧了。想让我给你梳梳?”
老面兜惶恐极了,他赶紧又改口说:“不 不是一 两 两次,是两 两天一次,是……”
两位主审办案人此刻见到老面兜已经被吓成了这副熊样,相互对视一望,禁不住都会心地笑了。而旁边帮腔的任三脚却依然唬着脸说:“这还差不多,你小子要他妈的要老老实实交待,一个细节也不许漏,少交待一个字,我就多抽你一鞭子,我的老虎尾巴可是从来不吃素的!”
这样的审讯不需三五次,老面兜的“反革命破坏生产罪”就铁证如山了。
行文写到这里,有一件事是要稍作交代了。其实老面兜还有一件特别钟爱的物件,那就是在他刚满百日的时候,父亲赵家富托人到哈尔滨的银铺里为他打造的那一个银质连心锁。这把锁本来在土改收缴地主浮财时,赵家富主动就交出来了。但当时负责收缴物财的贫协主任吴强胜看出了这并不是件值钱的东西,对老地主赵家富呵斥一番后,就没有要这小孩子的东西。后来这把锁就依然挂在小宝财的脖子上,从来也不曾摘下来过。以后虽然经历很多变故,赵宝财仍然把这把锁当成最心爱的东西,他十分虔诚地相信,这把锁一定能保佑他平安的。戴着它自己也就永远能和爹娘连着心。所以,这把打造得并不精致的银质连心锁也被老面兜带进县公安局的看守所里来了。其实进看守所时是要经过一番严格的人身搜查的。可是那天任三脚闻到老面兜的身上有股腥臊的膻气味,检查得就漫不经心了。
没有进过看守所的人不会知道,其实新入监囚犯们最害怕的人物还不是那些凶神恶煞的狱警,而是黑吃黑的牢头狱霸。几乎每一间囚室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位惹不起的人物,这黑吃黑的牢头狱霸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老虎哇!
老面兜进的这间百泉县看守所的13号牢房里也有一号这类人物。这个人名叫冯刚,是个抢劫犯。冯刚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的络腮胡子,样子很凶。老面兜的脚刚迈进监房,就被这冯刚一个沾蹄撂了嘴啃泥。满屋的十几个囚犯只是齐刷刷地用眼睛瞪着他,没有一个人先来与他搭话。冯刚用一只脚踏在老面兜的脊背上,叉着手问:“喂!赶下火车的?你他妈的是什么鸟?有什么孝敬老子的么?”老面兜那里听得懂冯刚的这类江湖混话。他只能怯懦地答:“我不是什么鸟,我只是个放羊的,也没有坐火车,是做汽车被押来的。”老面兜这种天真的回答倒惹来全屋十几个囚犯的哄堂大笑。这时,才有个年纪比较大的囚犯笑着说:“你当然不是什么鸟了,可是你一旦进了这笼子,不是鸟不也是鸟么?”这时冯刚才把踏在了老面兜脊背上的脚移开了,呵斥到:“那你就先脸贴墙给我立着,我看看你都带来了些什么好货。”冯刚又亲手对老面兜进行一番搜身,他做的可比任三脚细致多了。他见老面兜身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可搜刮的物件,只有那把银锁还算是个稀罕物,便把那银锁掠在手里。老面兜当时脸虽然是贴墙,可斜眼也能看到冯刚掠去了那银锁。便哀求道:“那是俺娘留下的,你不要拿去好不好?”
冯刚掉头看着老面兜的一脸可怜相,便用猫戏老鼠的口吻问道:“是你娘留给你的?那爷就是强拿了,你又能怎么着?”老面兜继续哀求道:“你不要拿这把锁好不好?今后我要是有了什么好东西,一定孝敬你的,我说话算话。”
冯刚被老面兜这话哀求笑了,他笑着说:“那好啊!那这把锁爷就先替你保存着,看看将来你拿什么好东西来赎。”冯刚说完这话,也不顾忌老面兜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不容分说地就随手把那银锁塞到自己的行李卷里了。怯懦的老面兜未敢再索要。这是他刚刚进看守所时遭历的一幕。当天晚上他又被任三脚的老虎尾巴侍候了一通,回到监房以后他就更不得罪冯刚了。然而这把银锁后来还是被老面兜赎回来了。代价是一套崭新的内衣内裤和10瓶保健罐头。这已经几年后老面兜和冯刚一起服刑在龙江省革志监狱的事了。老面兜为赎回这把银锁奉送给冯刚的那套崭新的内衣内裤,多年以后竟成了一桩无头案件的关键证据。这就都是后话了。
1968年10月24日上午,百泉县革命委员会在县俱乐部门前广场召开了《严厉镇压现行反革命罪犯公判大会》,在那次公判大会上,老面兜作为第三号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罪犯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在他前面的两个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了)在公判大会上当众宣读的百泉县革委会军字1968—— 第45号刑事判决书是这样写的:
“现行反革命破坏罪犯赵宝财,男,汉族,现年26岁,家庭出身地主,本人成份农民。籍贯山东省潍县,现住百泉县龙华公社赵荣海屯。
被告赵宝财出身于地主家庭,仇视社会主义制度,一贯坚持反动立场。其私藏顽固不化的老地主赵家富书写的变天账一册,妄图有朝一日向分得他家土地和财务的革命群众反攻倒算。尤为严重的是,该犯道德极端败坏,湮灭天理人伦,竟借替生产队放羊的工作便利,多次奸污生产队从内蒙引进的新疆良种细毛羊,导致一只良种母羊受孕产下怪胎,最后难产死去……”
就是以上的这样一份连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也写不出来的荒诞判决书把老面兜送进了深牢大狱。
1968年11月19日,老面兜和冯刚等十二名判了有期徒刑的刑事犯一道被押解到龙江省革志监狱服刑。成为革志监狱在押的四千多名囚犯中的一员。关于老面兜在监狱里服刑的这十余年间历遭的诸多苦难,笔者在这部小说里就不再细细地描述了,因为诸如此类的描述,在笔者的那部凝注毕生心血的《赤裸人生》里,已有着很多似曾相识的情节了。倘若在这部小说里,还是入微似细地将这诸多苦难铺展开来,就不新鲜了。甚至可能叫读者们以为我这个囚犯作家充其量只不过就是个善炒旧货的商贩。而且凡是所有做过牢的那些作家们,他们笔下诸多血泪斑斑的描述几乎可以构建一所苦难博物馆了。再为这所博物馆拼凑一两件毫不起眼的展品的意义已不大。而且在笔者沉重的记忆里,还有一个人物诸多年来也像老面兜一样时时来叩打笔者这颗曾受过伤滴着血的心扉。这个人物不像老面兜一样的猥琐,他身着警装的形象真可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帅哥。这个名字叫田春鼎的狱警现今也不在人世了。他是笔者的那部凝注毕生心血的长篇小说《赤裸人生》的第一个读者,也是笔者在服刑期间结识的一位情同兄弟的年轻警官。田春鼎在风华正茂前程似锦的时候却用了一种异常惨烈的方式了结了自己年轻生命的。对于他惨烈的死,笔者心中一直有种深深的自责感。甚至认为倘若田春鼎不是结识了笔者,不是长篇小说《赤裸人生》的第一个读者,他或恐不至于自绝于世。时至今日他依然会在那所留驻着笔者沉重记忆的监狱里当他的狱警,甚至现在可能都当上典狱长了。然而,揣度和自责都无法改变无情的现实,笔者对情同兄弟的年轻警官的祭奠就只有不吝笔墨地把他的故事也呈现给未来的读者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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