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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南友“三驼图”》(《苹果日报》2013-6-2) 读南友《三驼图》
《苹果日报》2013-6-2
严家祺
我不知道人老了,往往会驼背。我经常沿着布鲁克林街道散步,看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总是驼着背走路。有一天,我也有意驼背走路,发现比昂首挺胸走路轻松、舒服得多。一位朋友告诉我,人的心肝肺胃都挂在脊柱的一边,挂了六、七十年,自然就向心肝肺胃一侧弯曲,驼背是一种自然现象。
二000年一天,我接到李南友从北京寄来的三幅字画,其中之一是《三驼图》,这是他仿明代李士达的最新水墨画,上面还有他的题词:
张驼提盒去探亲
李驼遇见问缘由
赵驼拍手呵呵笑
世上原来无直人

题词後李南友又写道“庚辰时代世上直人有多少?”
李南友给我的来信说:“我如今一目完全失明,另一目也不太好。心脏医生给我戴了五顶帽子,一直坚持吃药。但我的精神很好,坚持绘画、写字和写作,发表了不少东西,大都与书画有关。”李南友还说:“我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任何逆境都不会使我气馁与灰心。我还等着‘担论有日梦里人’呢!”
我看南友的信和画,感到痛苦。他的身体状况,是“六四”後被关押十四个月造成的。
我与李南友是通过于浩成、高瑜而认识、熟悉的。一九八九年前,李南友是中国外交部所属《世界知识》杂志编辑部主任,兼任中国金报副主编。他经常为《团结报》、《人民日报》撰文,发表过对于浩成、刘宾雁、苏绍智的专访。南友是一位充满正义感、有侠义肝胆的人。侯德健、程琳和一些画家在起步时,受到压制和非议,正是李南友主持正义,在当时报刊上为他们撑腰、辩护,有力的影响了舆论。在于浩成在“反自由化”被整时,他写了为于浩成辩护的长篇报道,称于浩成是“啄木鸟”。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早晨,我、高皋和李南友到天安门广场,我和高皋沿着长安街从人民大会堂向东走,李南友则一面愤怒地呼号,一面急速地向东奔跑。这时我完全没有一点当天晚上会发生大屠杀的“预感”,而李南友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在历史博物馆前停住了,等我们到达。这是我最后见到的南友的情景。六月四日早晨,社科院两位同事来到我家,讲述了“六三”晚上他们亲见的情景,劝我离开北京。我把我的一些照片底片和物品交他们保存後乘火车到中国南方,而南友在一个多星期後被捕了。南友是革命烈士的儿子,他的父亲李雪舟在抗战胜利後被国民党杀害,而他本人被投入了共产党监狱。
“六四”後,我到了国外。从高瑜的文章中知道,南友出狱後,因拒绝对“六四”错误作检查,被外交部党组开除出党。南友早喜欢书法和绘画,九十年代中期成了颇有名声的书画家和评论家,他是中国美术家协会韩美林艺术工作室高级顾问、中国殷墟甲骨文书法一篆刻研究会特别顾问。
李南友在谈书法时说:“书法艺术,在某种角度上讲,又可叫线条艺术。所以有人说,当看到一幅好字,就会倒吸一口冷气,为之一震。可是用柔弱的线条形成的汉字书法,如果没有逼人的气势,就立不起来。一幅好的书法,它给予我们的美感,既有惊世骇俗的崇高,又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和谐,还有汪洋恣肆的自由自在,它集崇高、和谐、自由于一体,它兼有品位、风味、韵味,给人温柔、敦厚、安定和平、淡泊隽永的愉悦,难以言传的感觉。”从《三驼图》可以看到,李南友的书法敦厚有力、气势磅礴,画风自然纯朴、寓意深刻。
李南友在《中国美术界,我为你悲哀》一文中谈到“大师”帽子满天飞时说:“伟大的艺术家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艺术均是站在其民族的苦难之肩上耸立起来,他们带着苦涩、忧郁乃至痛苦的艺术,促使他们在同时代、同种族高手如林的艺术家群中脱颖而出,成为其民族精神、时代精神的代言人和灵魂。这些人是谓‘大师’可也,现代则有齐白石、黄宾虹、刘海粟、徐悲鸿、潘天寿、蒋兆和等等。现在,中国美术界有点像太平天国后期的景象,‘群王割据’,随意‘封王’,‘大师’帽子满天飞,什么葡萄王,梅花王,猴王,猫王,老虎王,牛马王……被封的心安理得,没有被封的干脆自封为王,已到了庸俗不堪的地步!” 李南友说,在一次讨论会上一个“以猫王自居”的人居然带了两位小姐,让这两位如花似玉小姐站在两边给他摇扇子,他在中间旁若无人地大谈“美论”,而且口口声声自称“我是画猫大师”。
李南友自己也喜欢画猫,他送给高瑜一幅老猫图,肥硕半卧、两眼一张一合,题词是“不捉老鼠单捉鱼”。二000年,南友寄给我的另一幅画也是一幅老猫,画上的题词是“它沉默然而它没有睡觉:庚辰六四前夕”。
李南友“六四”後的遭遇与我起草的《五一七宣言》分不开。宣言中说 “昨天下午赵紫阳总书记公开宣布,中国的一切重大决策,都必须经过这位老朽的独裁者。没有这个独裁者说话,四月二十六日《人民日报》社论就无法否定。”宣言由包遵信带到广场交给了香港记者,包遵信第二个签名,李南友的名字签在第三位。六四屠城之后,我被通缉而逃出了中国,包遵信、李南友被捕,关在秦城。每想到包遵信、李南友,我就十分难过。在五月十六日这一天,游行队伍高举着“老人政治,必须结束”、“中国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总理总理,总是不理,如若不理,别当总理”等大幅标语,人们到处在痛骂邓小平、李鹏,有人喊着要邓小平下台、“打倒邓小平”的口号。我自认为在这样的气氛下,在《五一六声明》後再写一份更激烈的《宣言》,也不会有多少危险。六月三日早上与李南友在天安门广场没有感到危险,在六月三日晚上十时,我应张伯笠邀请在“天安门民主大学”开学典礼上作了半个多小时讲话,也没有察觉到远处军队杀进天安门。但“六四”屠城後,《五一七宣言》就成了“罪证”。李南友关了十四个月,因为名字是包遵信代签的,获得释放,而包遵信被判五年徒刑。
在二00一年八月二十三日,在我接到《三驼图》後一年,李南友在北京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李南友《三驼图》说,人老了会驼背,但做人永远要做“直人”。高瑜在悼念南友时说,她“失去了一片天空。”我觉得南友已经飞往太空,象一颗导航星一样,环绕着地球不停飞行。
(2013/06/02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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