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憧憬如沧海——写在2008年的6月伊始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小时候读《三国演义》,那种“静坐江岸闲看秋风春月,对饮浊酒笑谈古今纷争”的洒脱意境曾让我神往不已。但后来,我逐渐发觉这“笑谈”二字其实用得很冷血,对这类被视为中国传统文化之瑰宝的“笑谈”之事转为怀疑与警惕。
罗贯中一上来就下好了套: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一个将个体视为草芥和刍狗的圈套,一个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圈套,一个可以让我们酒足饭饱后笑谈之的圈套。系上了这个其实并不能自圆其说的套,一切血腥、屠戮与罪恶却就可以自圆其说了。前者是圆的还是方的已经不可能再重要,重要的是后者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变圆了。在现代意义上,史学家又从这个圈套里顿悟出了“大历史”观。在《三国之见龙御甲》里,这个圈套则成了佛家所言的劫数。
第一次看到这部电影的介绍宣传,以为是一部渲染武力与弑杀的低俗之作。却旋即看到众网友骂声不断,指其篡改历史,破坏英雄和智者的形象。我想起了不久前同是香港出品的《投名状》,便觉不能错过这部影片。
毋庸讳言,单纯从电影艺术的角度讲,这并非一部成功之作。那些明显的“硬伤”自不必提,电影的创作者不无模仿《投名状》的痕迹。正是对类似题材有意无意的模仿,使创作者的思维和意图在一开始便非常明确,甚至成了定式,一个从凤鸣山开始最终又回到凤鸣山的定式。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有着明确的表达意图的作者,太急于让作品朝自己的既定主题而行了,这正是叙事文体创作的大忌。驾驭者失了创作的灵感,而明显让人感觉是在做局。为最终赵云在破庙陷入绝境并且觉醒而做局,为他再度冲入曹营成仁赴义而做局,为凤鸣山破庙里那尊岿然不动、似笑非笑的佛像而做局。却也是最成功的结局。
当年起于凤鸣山,直至位列五虎上将之一,战无不胜。而今,赵云于暮年却被诸葛亮当作引开敌人的诱饵,被困于凤鸣山上。濒于绝境,这位常胜将军终于恍然,自己一辈子其实只是转了一个大圈,如今又回到了原地。天下依然纷乱,一切都不曾改变。既然结局早定,又何须一世执着。用俗语说,就是一辈子白忙了。这样的话,《集结号》里的谷子地没有说出来,《投名状》里的庞青云也没有说出来。一旦觉醒,一切都已太迟,迟得来不及回首遥望。卸甲上马义无反顾地冲向曹营的赵云,与在矿山上一锹一锹地探挖的谷子地,和在宫门之前绝然倒下的庞青云,三者是何等的相像。而在他们身后,是一尊佛像,一尊岿然不动、似笑非笑的佛像。
佛说,一切皆是宿命。劫数尽时,一切终成梦幻。
终于有电影开始探究并试图展现这种做棋子的宿命。贾樟柯沉浸于“三峡好人”的温柔气度之中,为之动容为之感伤。被中国底层千千万万的苦难受众所具有的,宽容暴政、忍受苦难、即使于崖缝间也能扎根立足的精神所触动,所震撼,所折服,禁不住要沉浸于这“历史的残垣断壁”中,去赞叹,去敬畏,去悲天悯人。我有平安如江河,我有喜乐如泉涌,我有慈爱如海洋。冯小刚则不无狡猾地做了一个看似主旋律的大团圆之局。庞青云其实成了一个心理扭曲的矛盾体。赵云则带着“美好的回忆”慨然赴义。他们无一例外地陷入了茫然与失措,寻不到出路。
但是,在“我有平安如江河”之外,赵云醒悟之后的成仁赴义并非就毫无意义。我更喜欢余世存先生在《中国劫》一文中对佛家之“劫”的解读:
“劫是东方人的概念。或谓世界经历若干万年后会毁灭一次,然后重新开始,这一生一灭被称为‘一劫’。或说劫数包括‘成、住、坏、空’四劫,坏劫时会有水灾、风灾和火灾出现,甚至导致世界毁灭。伟大的佛演说过人的劫运,人的有限人生逃脱不了悠远的世代,在极久远的时节中,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如果这世代、时节有其自性,渺小的人如何应对呢?如果‘成住坏空’等劫数分配给不同的人来承担,这些人如何表明他们乃共同的人类,他们如何表达并展示自身的丰沛和人性之美呢?虽然人们对此多语焉不详,思维多终止于宿命、在劫难逃、识时务乃俊杰。伟大的孔子、司马迁却延续并示范了中国历史写作的审判功能,使得纵然易数可畏、大道不行、劫运难免,人性却可超越,可以成仁,可以赴义。固然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却如日月江河经天丽地。”
电影结尾,罗平安的声音: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终于统一,但子龙,甚至主公和军师,都没能看到这结局——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罗平安语气中充满了苦涩、无奈与自嘲,让我终于感觉不到了冷血,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叙事啊。
余世存先生将历史叙事作为我们超越人性、成仁赴义、惊天丽地的伟业。他说:直到今天,人类是有希望的,迄今为止的人类仍在礼赞自己的历史,世代的先人都有优秀者、高尚者、牺牲者、义士、圣贤、先知示范个体与劫运的对抗,给当时人提供了另一种人生可能,温暖并安慰了后来。个人可以冲破劫运劫数的网罗,而在人类的意义上成全自己。这更是西方人的信仰,末日审判、末日救赎般的信仰情怀,人的当下生存将遭遇另外时空的知己。
我们对个体冲破劫运劫数的行为给予礼赞,我们相信末日审判和末日救赎,我们以人道主义来彰显人性并赋予生命以色彩和光辉。唯基于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种权力对个体的劫持才失去了其合理性,赵云的卸甲赴义才具有了精神意义,渔樵的“笑谈古今”才体现出了表达价值。我们立足于生命本身,以保证生命至高无上,以保存文明历史的正脉和元气。我想起了娄烨的电影《颐和园》,在结尾处打出的一行字幕:无论自由相爱与否,人人死而平等。希望死亡不是你的终结。憧憬光明,就不会惧怕黑暗。
电影中,曹操说,士兵都是我们曹家的棋子;刘备说,让百姓跟着受苦我于心不忍;诸葛亮说,锦囊中自有妙计;邓芝说,生是赵家之人死是赵家之鬼;韩德说,愿以死报曹家之大恩大德;曹婴说,我一定要生擒赵子龙;罗平安说,我是为自己而战;赵云说,为我卸甲。
鲁迅说,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王怡说,我有平安如江河。流亡海外的高尔泰说,何日归舟横沧海,夜深风雨说长安。我冒昧仿用王怡的话说,我有悲凉如暗夜,但我也有憧憬如沧海——为即将到来的“六四”19周年纪念日,写在又一个6月伊始。
2008年6月1日
原载《议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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