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打狗的一些旧事
一
近一段时间,为了维护市容与防治狂犬病,全国各地掀起了一股打狗热潮。一时间,在政府官僚们那里,打狗似乎成了件赶时髦的事情。
为了人民的生命安全——这高尚的目的让屠戮生灵也变成了一件颇高尚的事情,打狗者与支持打狗者都理直气壮。在中国,有时候“正义”就是如此的可怕。反对打狗者(本人即是)在谴责之余,想想因得狂犬病而惨死的人及他们的亲人的苦痛,却也无话可说。他们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我一时不知对政府的打狗举措作何评判才算理性。无视实际问题而一味地用大道理来批评,似乎总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正迷惑不解的我却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家乡发生的一些关于打狗的旧事。
二
时间应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初,地点是鲁中的一个偏远小乡镇(我想当时打狗的范围应该不止这么一个小乡镇)。由于我当时还很小,对此的记忆很模糊,许多事情都是后来从长辈们口中得知的。幼时在家,长辈们茶余饭后总爱侃些以前的事情,说者无心,听者亦无心。只有当又过了许多年,自己的知识与阅历增长到一定程度时,才会意识到当年长辈们那些随心讲述的价值,继而悔恨自己当时为何不认真聆听,却又苦笑。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当时有一段时间街上确实是群狗横行的,有家狗也有野狗,它们走街串巷、闲来晃去。我好像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而感觉颇热闹。后来不知不觉间这些狗就都不见了踪影,我也并未太在意。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许多惨烈的事情,无论对狗还是对人。
多年后父亲告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街上的野狗一夜之间就都变成了疯狗(家乡人把狂犬病发作的狗叫疯狗)。疯了的狗那不是狗了,而是狼啊!父亲很有感触地说,它们个个喉部肿得很大,龇牙咧嘴,长长的舌头耷拉在外面,眼圈通红,眼睛突出并泛着绿油油的光。这些疯狗见了人也不再摇头摆尾了,而是远远地盯着你看,绿油油的眼光让你心里直打颤。如果它们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你,那你就要倒霉了,它们逮住机会就会扑向你……
越来越多的人被疯狗咬伤。被疯狗咬伤的人也就感染上了狂犬病毒,严重者不久就会病发而亡。狂犬病发作的人不是人,而是疯狗了!他们个个喉部肿得很大,龇牙咧嘴,舌头伸在外面,眼圈通红,眼睛突出并泛着绿油油的光。他们躁动不安,见人就咬。只能由一群人冒着危险将发病者捆绑到树上,直到他神志清醒。当时的狂犬病者就是这样在煎熬中慢慢死去的。
还有更严重的事情,我至今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据说在比我的家乡更偏僻的地方,有些独自一人外出的孩子,在遭到疯狗群的围攻后,最终竟然会被它们撕裂分食掉!当时人们根本不敢独自到空旷的野地里去,小孩子更是不允许独自出门。
家乡的打狗运动就这样不可避免地展开了。这分明是一场报复运动。
三
当时打狗可是件极危险的事情,主要是街上的疯狗。必须一群大人,手持碗口粗的棍棒,甚至是猎枪。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一只一只地围捕疯狗,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咬伤或抓伤,那就要付出生命作代价了。今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些今人打狗的图片,其中一张是好几个警察在对一只家养小宠物棍棒相加,我疑问这是人还是狼?!他们真的连狗都不如!
在违捕疯狗的同时,上头下达了“清狗令”,所有的村庄里不得留一条狗!无论野狗还是家狗。当时家乡还未普及狂犬疫苗,只要是狗就可能携带着狂犬病毒,人们实在是怕了。我所在的村庄里,村长(也是我的一位长辈,他本人即是个很喜欢养狗的人)带头亲自将自家的大狗吊到专门吊狗的铁架上,活活勒死了,然后村民们不得不纷纷仿效。但也有不听话的,比如我父亲。最后村长亲自跑到我家来,连劝带骂,好歹说通了父亲,我家的那条狗就也被勒死了。比较意外的是,这条狗是被吊了两次才死掉的。第一次吊得它翻了白眼,放到地上村长离开不久它竟又“起死回生”了。父亲觉得这狗命大,就偷偷养着,但不久还是被村长知道了。他又找上门来,气急败坏地把我父亲一顿臭骂,又用绳子把可怜的狗吊了起来,这次吊了很久,村长大人一直在一旁盯着。多年后当父亲对我讲述这件往事时,显得那样的无奈。那时我那位长辈早已不做村长了,打狗风潮也已过去了很久,但我却因此而对他愤恨不已。现在想来,他也只是那个大时代下的一个身不由己的小人物而已。每个人都如此,包括那些无辜的狗。
无论疯了的狗还是没疯的狗,在被打死后尸体都必须集中焚毁。当时每个村庄都在野地里垒了个临时的焚狗炉,这名字听起来怪吓人的,容易让人联想起什么来。父亲说,焚狗炉整天烟熏火燎,煤烟味、肉香味、焦糊味,胶着在一起弥漫在血腥的空气中。那些昨天还活蹦乱跳的狗,今天就被推进了炉中,化作烟灰飘向了无边的天际,离开了这本不该来的世界。
四
我还要讲述当时家乡的一位狂犬病者的故事。可以说,他在我的同龄伙伴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我们却都未真正见过他。
他名叫王莽,多年后我才知道他竟与西汉末年的窃国者同名。这是个让我的所有同龄人都感到恐怖的名字。比如我小时候只要一淘气,妈妈就会说,再淘,再淘王莽就来背你了!然后我立刻就老实了,我的伙伴们也如此。通过大人的讲述,在我们印象里王莽是个咬人的、吸人血的疯子,被他咬了的人就会变得跟他一样,去咬人、吸人血。长辈们危言耸听地说,王莽晚上会到别人家里背小孩,然后喝干他的血!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王莽就是个恐怖的吸血鬼!只有在多年后,当懂事了的我从长辈们口中详细了解了这个“吸血鬼”的故事后,才真正明白这是个多么悲惨的人物。
提起王莽,长辈们除了说他是个疯子外,也都禁不住夸赞他的英俊,据说当时二十岁出头的他是个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当然这是在他未疯之前。王莽是邻村的人,他身世凄凉,自幼父母双亡,由自己的姐姐抚养长大。姐弟俩相依为命,但好在王莽终于成年了,还是个很勤劳的英俊小伙子。可是,老天爷总喜欢将所有的苦难都加注到一个人身上,谁也不会想到会有更加悲惨的遭遇在等着这个年轻人。
一天王莽在街上不慎被野狗咬伤了手指,当时家乡的狂犬病还未全面爆发,乡间的人被狗抓伤咬伤是常有的事,谁也没太在意,包括他自己。但不久,前面我描述的所有狂犬病的症状都在王莽身上出现了,他成了我们那里第一个得狂犬病的人。然后,家乡的狂犬病全面爆发了。
发病时的王莽就变成了可怕的疯狗,人们只得将他捆绑在树上。稳定下来的他会变得很安静,但这都是暂时的。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就这样在病痛的折磨中渐渐失去了人形。这时再提起王莽的名字,人们不会再想到那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而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为了给王莽治病,王莽的姐姐倾尽所能,但医生明确告诉她一切救助是徒劳的。最后,这位了不起的姐姐竟然绝望地在村庄附近的山上上吊自尽了!
王莽姐姐上吊的那座山叫寨山,那是乡间最高的山(从山脚到山顶的垂直距离也就五六百米吧),我小时候常去那里玩。山顶南侧有一道长长的低矮石头墙,当年日军占领这里时,附近村民们跑到山上躲藏,石头墙是民兵垒筑的简易防御工事。今天它早已废弃,大多已被毁掉。山顶东侧靠下的地方有一个山洞,据说那曾是狼洞,但狼早已在我们这里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了这黑幽幽的山洞。洞口由几块巨石叠合而成,上面爬满了红绿相间的野葡萄。雨水将巨石冲洗得很干净,但偶尔也有鹰所留下的粪便。我喜欢躺在这干净的大石头上晒太阳,凉风袭人,野葡萄叶子沙沙作响,石缝里的蝈蝈也跟着起哄。摘一颗野葡萄放到嘴里,苦涩得难以下咽,心理却很甜。我有时会爬到前面,扒着巨石向洞里探望,里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心仆仆地跳,担心突然冒出个什么野兽来把我拉进去。
我后来才知道,在那洞口前面曾有一棵大树。我很惊讶那么陡峭的山顶岩壁间竟还有大树扎根。王莽的姐姐就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是一个牧羊人首先发现的她,孤零零地吊在树上,吐着惨白的舌头。村民们费尽力气才将遗体抬到山下安葬,那棵岩壁间的大树也顺便被砍掉了,只因它吊死了人。
五
得了狂犬病的王莽却一直苟活着,此时的他已真的成了“吸血鬼”。后来也忘了哪一天,他突然就从人间蒸发掉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也没人会关心,大家反倒有种解脱的感觉。不过乡间也流传着些关于王莽下落的猜测,有人说他流浪到外乡并死在了那里,有人说他被自己村里的人弄死并弃尸荒野了,还有人说他被人贩子拐走了。也许有人会问,人贩子拐这么一个疯子不是自讨苦吃吗?这里面可是相当有门道的,人贩子把这么个疯子拐走后,便假冒他的亲戚,也就是监护人,好吃好喝地招待他。然后把他领到高速路上,让他往高速路上一躺,“监护人”就躲在一旁等车来把他轧死,自己再向肇事者索赔!据说,十几年前这样的人贩子是很多的,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此后许多年家乡人一直都未忘记王莽。大人们时常谈论他,并拿他来管教我们这些不听话的孩子。比如我小时候只要一淘气,妈妈就会说,再淘,再淘王莽就来背你了!然后我立刻就老实了。在我的同龄伙伴们心中,王莽一直是恐怖的代名词。我不知道现在家乡人是否还记得王莽?我那些同龄人在为人父母后是否还会拿这个名字来管教自己的孩子?
许多事,只有当时过境迁后才会醒悟。我忽然非常地怀念我那遥远的家乡。
还值得一提的是,打狗风波仅过去一两年家乡的狗就又多了起来,这时人们已有了防范意识,狂犬疫苗也已普及开来,狂犬病在家乡再未发生过。其中一条街上的大狗,在我用母亲做的水饺的引诱下跟我回了家,自此开始了我们近十年的深厚情谊。但它最后死得很惨,这也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不过今天我不想再揭起这段我不愿提起的往事了,等以后吧。
现在回头再看,当年家乡掀起打狗风潮不久,全国又掀起了“打人风潮”,也就是严打运动。如今,中国人又再打狗了,同时也有很多人在怀念“严打时代”了。历史,总是如此的富有幽默感。
我一直推崇孟德斯鸠的自然法与康德的道德律。但现实,总让我觉得失望。
我常疑惑,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吗?
2006-8-10.
自由圣火首发。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