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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 第四章
第四章
里委专政队成立了,抄家批斗游街,南荃裕首当其冲,南守坤顽抗跳楼
一
仲夏的太阳日渐暴烈。
一天下午,我在承恩堂边的梧桐树下观人下棋。突见一辆大卡车开来,车头直逼教堂大门,一队红卫兵跳下来,他们不按门铃,几双拳掌同时在铁门上擂鼓般乱捶。
好一会儿,才有人打开边门上的一孔洞窗,一个老头露出半脱的脑袋问: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红卫兵们一齐嚷道:“我们是红卫兵,来抄查教堂,快把大门打开!老头不解道:“教堂五五年就关闭了,现在这里是宗教事务所。”红卫兵们不耐烦道:“叫你开门就开门,不要废话。“老头知道来者不善,赶紧开门,红卫兵在前,卡车随后,一涌而入。
我也跟进去看热闹。
老头诚惶诚恐引着红卫兵往里走。我认识老头,他每周来找楼医生测血压,楼医生叫他金神父。
我糊里糊涂跟进了教堂的大厅。从我记事起,这座罗马式教堂终年紧闭,我常好奇地攀上礼拜堂临街的窗户,脸紧贴玻璃,想窥视里面的神秘,可惜玻璃上凹凸斑斓的图案不透半点真相,引得我臆测万端。礼拜堂的高阔堂皇超过我的想象,它像一个剧场,比福民新村的露天“剧场”漂亮百倍。我正在想礼拜堂作什么用,两个红卫兵的话吓了我。
他们站在一张桌子上,对着墙上的一只壁龛议论,我走上去。龛洞里有一尊塑像,一位外国母亲恬静地抱着一个婴儿,母亲慈祥的目光穿过婴儿投到我身上,我喜欢这个母亲和她怀里的孩子。
“……”
“别费时间拆了,塑像的底座连在墙上,砸了算了。”
“最好先请示一下,可不可以砸。”
“请示什么,教堂是洋人毒害中国人民的场所,这些塑像是麻痹中国人民的道具,应该彻底砸烂!”
“好! 那就砸吧!”
一语未了,“嘭嘭”“咣啷”几声,塑像破成几块掉到地上,碎骨粉身。我不由怜 惜,这位慈祥的母亲和可爱的婴儿犯了什么罪? 但我坚信和国平一样的红卫兵干的事,不 会有错。另外五个壁龛的塑像也全给他们砸烂了,他们越砸越痛快,我越看越带劲, 这就是革命。
我欣快地走出,又去花园尽头的哥特式藏书楼。红卫兵们抱着一捆捆书鱼贯而出,他们一个个满头大汗,扔在空地上的书已堆成小山。我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霉味,一层楼是书库,每个房间排满了书架,红卫兵们把书推到地上,再往外搬,书上的厚灰抖落下来,扬起一层烟雾。楼上传来粗鲁的训斥声,我顺梯上去,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看到几个红卫兵围住金神父。
“ ……你想抵赖,我们已查清你的档案, 一九四O年以来,你在帝国主义教会当神父,披着宗教的外衣干特务勾当。” 金神父低着头惊问:“特务? 我如果是特务,解放初就伏法了,那里还活到今天◦” “当时给你滑脚了,但无产阶级专政是天罗地网,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隐藏得再深还是给挖了出来。” “说我特务,总该有证据啊?” “我们当然充分掌握了证据,现在给你一个坦白交代的机会,看你老实不老实。” “我没当过特务,交代什么呢? ” “交代你甘当帝国主义工具,迷惑同胞的罪行。”
“我当神父,宣讲天主的义理,仅服务于天主,不为任何主义工作。” “你说不为主义工作,只是不为社会主义工作,为什么天主教爱国会一成立你就辞去神职,这不是向政府示威吗?”
“新中国的人民不愿接受天主的恩宠,我没事可干了,只能辞职”
“你做惯了洋人的狗,不会做中国的人了!”
“我想申诉一句,我是人,不是狗,请你们不要污蔑我的人格。” “勿要跟他噜嗦,把他押出去示众!” 两个高大的红卫兵老鹰捉小鸡似地押着金神父出去。近大门处放着一张方桌,金神父被拎了上去,颈上挂了一块“特务”的牌子,一个红卫兵站到旁边历数他的罪状,路经教堂的行人不断涌走进来围观。 突然,头上传来“嘣嘣”的响声,人们举头仰望,不由轰嚷了起来。一个红卫兵站在“介”形屋顶上,他拿着一把十八磅的大榔头,打桩般锤十字架。红卫兵上身赤裸,晒成棕 褐色的皮肤裹着雄健的肌腱,在黄灿灿的夕阳下,像一尊涂了金箔的运动员雕塑,人们不由看呆了。
红卫兵双脚无法在“介”形斜面上站实,使不出全劲,十字架又是钢筋浇铸,他砸了十几下才把十字架的脖子打歪一点。他开始气恼,使出吃奶的力气狠命一击,十字架的手臂被劈下一块,他自己因用力过猛过偏,一下失去重心,滑倒在屋顶的坡底,差一点摔下来,铁榔头也失手落到半圆的穹顶,再弹到平台上。“哎哟”,“噢……”观者爆发出混合着赞赏和诧异的感叹声。红卫兵们慌乱起来,有的涌到墙边,准备接住他,有人爬梯子上去救他。批斗金神父的红卫兵也暂时撇下他去帮忙。
金神父一直绷紧了神经应付,又在太阳底下站了近一小时,这时想歇口气,不料身子往桌面蹲,屁股还没坐稳,眼睛一黑,倒在桌子上。这边又乱起来。站在人堆中的楼医生快步走上去,他把金神父的头平放在桌子上,给他捏人中太阳穴,一分钟后,金神父苍白的脸上泛出了一点血色。几个批斗金神父的红卫兵又回来了,质问楼医生,“你是谁? ”楼医生解释说,自己是医生,见金神父晕倒,上来救助。红卫兵说,不要你多管闲事,快走开。看看天色晚了,红卫兵宣布批斗会结束。
红卫兵押着金神父回小楼。
楼医生神色凝重地枯站了好一会儿。
时间真快啊,最后一次在此做礼拜是十一年前的事,此后,楼医生每天祈祷,求主快来解救危机,没料到等来更大的灾难。把教堂归为帝国主义,在教堂当神父就是特务,多么荒唐地推断!楼医生了解金神父,他也是有人性的中国人,痛恨日本的对华侵略战争,痛恨国共两党内战,每次弥撒,他不忘为和平祈祷,他怎么会是特务。
楼医生满腹疑狐地走出承恩堂,走到福民新村门口又返身回望,缺了胳膊歪了头的十字架终于没倒下,它披着如血的残阳仍然站在“介”型屋顶,当年耶稣为拯救人类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今天他继续为人类承受苦难。
楼医生虔诚地向它划了—个十字,然后怅恍地回家。
二
入夜,红卫兵在教堂放了一把火,书堆燃成一座小火山,火苗窜上两层楼高。
我旁观这奇异的一幕:烧成灰烬的纸片,像不死的书魂,抗议着向上反扑,被疯狂的火舌咬住,落下,又挣扎着跃起,最后变成更小的屑片,它们终于跳出了火口,跟着青烟飞向毕生向往的天国。我快感莫名,这火是革命的象征,它焚烧了反动派荼毒人民的书,也毁灭了夹藏罪恶的旧世界。
蓦然,我想起奶奶说的那把火,当时奶奶全家对着大火哭泣,会不会有人像我一样,在一边为那把火高兴呢?
大火烧烫了半条街,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方长舟和古月琴站在阳台上观望,红光一闪一闪地划着他们的脸。
形势如阪上走丸迅速发展,区委后院也开始失火。
“祖龙一炬啊”方长舟自叹了一声。古月琴没听清,问丈夫说什么,他没情绪向妻子 解释,反问街道对里委有什么新部署? 见妻子摇头,方长舟沉吟道:听说北京的居委会成立 专政队,专门向五类分子和资本家开刀。福民里委应该仿效北京,在这件事上冲在前头, 五类分子是负孽鬼,打得再凶也有功无过,干出成绩可以弥补过失。古月琴问如何组织,方长舟一一作了建议,特别提到邀请吴东旭作为在职居民参加。古月琴不解道:“为什么,难道让他跟我们唱反调?”她受国平的那肚子气还没出。方长舟只得再次提醒妻子:吴国平说出那番话,说明他非同—般。区里也有人在酝酿成立造反组织,我和老吴私下讲的话最多,万一他加入进去后果不堪设想。让老吴参加里委专政队,既缓和了彼此的紧张关系,又把他纳入我们的线上。古月琴不敢多言,遇事应付裕如的丈夫,这次也失了底气,可见事态严重。
第二天晚上,古大姐来我家。国庆在门口的水斗上汰碗,古大姐见她也佩上了红袖章, 热情问:“国庆,你也加入了红卫兵?” 国庆说:“学校里的红五类子女都积极参加,我不能落后。”古大姐赞道:“年青人就应该这样,你爸爸妈妈在家吗?”妈妈听到声音从屋里迎出来:“古大姐,你找我们有事?”古大姐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点事求你们。”妈妈忙请古大姐进屋坐。
动员大会后,爸爸和妈妈认为国平闯了祸。爸爸不好意思去方长舟的办公室找他,在食堂候了几天才与他搭上话, 说国平年轻无知多有冒犯,望他海涵。方长舟不等爸爸说完,打断道:“你说到哪里去了?这次文化大革命,是前所未有的新事物,国平能够准确把握,说明后生可畏,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何况国平不是针对我个人,你一道歉反而混淆了矛盾,把我推到了国平的对立面。”爸爸无言以对,总觉得事情还没了结。妈妈在菜场见到古大姐,老远地招呼她,不知她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一扭身走进菜场的里档。弄得爸爸妈妈更加吴牛喘月。
古大姐笑弥弥进门,让爸爸吃不准她这是王熙风的笑,还是阿庆嫂的笑。客套了一番,古大姐亮出主题:“里委会筹备成立无产阶级专政队,由户籍警、里委干部和革命居民代表组成。老方想参加,但分不出身,他推荐老吴支持里委的工作。”
爸爸问明了专政队的目的和任务,为难道:“按理老方推荐,古大姐信任,我不该推辞,好在老方了解我的性格,要写个报告什么的,我可以凑合,但不适合专政队这种工作。再说,每天下班已经很晚了,我也做不了什么实事。”
“你不必参加具体工作,专政队开会,你出出主意,作些指点。”
“古大姐这样一讲,我更不敢领情了,我又不是大干部能指点什么? 挂个虚名,倒耽搁 你们的工作。”
爸爸坚辞不受。古大姐面子上下不去,见国庆回屋,又生出一计:“老吴说的有理,我不勉强,我想请你家国庆参加,今天大家议论时提到,专政队应充实些年轻人,国庆再合适也没有了。”
妈妈忙反对:“专政队要批人斗人,女小囡怎么行?” 古大姐用扇骨轻点妈妈的手臂,少有的亲昵:“你的封建思想也该在文化大革命中破一破了,女小囡怎么了,北京来的红卫兵就有许多女小囡。毛主席夫人江青解放后很少露面,这次也出来了,还担任了中央文革副组长。”
妈妈觉得不便再拒绝:“既然古大姐认为她行,我们没意见。”
爸爸忙说:“还要看她本人愿意不愿意,国庆,你自己想好了回答古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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