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坊路
1
就是想写写通往刘宾雁家那条小路。为什么,却说不清楚。
有时候,人就是说不清自己的心思。
那是一条十年前的小路。那时我们刚来美国,住在普林斯顿阿尔牟斯,刘宾雁住在普林斯勃若。有一条小路穿过原野,开车15分钟可到他家。大路要绕行,很远。 一年多前,我们一帮漂泊在外的作家想写个散文集子,题献刘宾雁八十大寿,那时我就想写这条小路。妻说,为什么要写那条路?我说不知道,没想明白。世上有许多事都是想不明白的。妻子就说,想不明白还写什么?写别的吧!我就写了《红刨子》。才一年过去,宾雁说走就走了。大家又凑在一起,说为宾雁写本纪念文集吧,我又想起了那条小路。
我确实喜欢那条小路。
一条穿过原野的小路。
从普林斯顿阿尔牟斯公寓小区出来,右转上老春屯路,穿过通往普林斯顿大学的571号公路,左手第一个小路口,就是那条小路了。这是一条乡间小路,车少,静极了。摇下车窗,林野的气息便拂面而来。越过原野,走到头,就到了刘宾雁家。
那时候,刘宾雁夫妇住在汉普舍尔路(HAMPSHIRE DR)30号。院角上,二层的连栋房。有个门廊,出檐较大。一边是白墙,有个很大的玻璃窗。另一边是石砌的虎皮墙,黄褐色的,给这幢冷调子的老房带来一点暖意。门是黑色的,右边门牌号码上是一盏老派的门灯。到美国的第一晚,我和北明就借宿于此。那天,刘宾雁率一批流亡作家,到纽约机场迎接我们。堵在那儿要采访的记者很多,开了个临时的记者会,是刘宾雁主持的,然后把我们接到普林斯顿。在刘宾雁家总叨扰了一周吧?朱洪大姐给我们做好吃的,应付记者,当翻译,当司机。刘宾雁陪我们散步,谈心。很快,苏炜孟军夫妇帮我们号下了一小套公寓房,就在小路的另一端。那一天,苏炜开来了他那辆二手的银灰色VOLVO旅行车,我们拎上简单行装,沿这条小路开始了在美国的生活。
八九民运失败之后,普林斯顿聚集了一群中国流亡者,堪称一时之盛。从大陆出来的人,都要到这里来看看。那时候,研讨会多,朋友间走动也多。到普林斯顿的人,又都想拜望一下刘宾雁,于是,这开车的活计就落到了我头上。当然不是我一人。普林斯顿原有“四大行走”:张郎郎、陈奎德、苏炜和我。作家里数我们几个爱跑腿儿,又“年轻”。后来,张郎郎远嫁俄克拉荷马州,陈奎德苏炜也搬远了,唯剩我们一家还和刘宾雁夫妇厮守在小路两头。可以这么说,普林斯顿诸友中,唯有我与这条小路缘份深。
2
宾雁说走就走了。
一切与他相关的记忆,就变得珍贵。
我就总是念叨那条通往刘宾雁家的小路。
远从阿拉斯加回家休假的大女儿小峡就说,爸爸,我开车送你去吧!
这个冬天雨水多。那天风凄雨寒。我们从华盛顿沿95号国家公路一路北上,3个多小时赶到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再从我们流亡美国后第一个家“普林斯顿胳膊”(PRINCETON ARMS)开出来,拐上老春屯路,穿过571,就拐上了那条小路。
叫女儿在杳无人迹的路口停车,拿上纸笔去抄路牌子:MILL STONE RD.——石磨坊路?真是一个诗意的名字。
一如旧日之记忆……马上就有一小下坡,过一小桥,前面就是开阔的原野。小桥下面,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河。后来认真查了一番地图,发现它就叫石磨坊河。想必这条河边上曾有过不少水磨坊,大约就是那种最常见的立式水轮,利用河水转动巨大的石磨盘。我在太行山插队时,就是用水磨磨面。横式水轮的,一天磨不下二百斤麦子。
说它不起眼,是我从没正眼瞧过。路过的次数多了,渐发现桥下常有人垂钓。便心生疑惑,一泡尿大的河,钓什么呢这帮傻溜儿?某次有了闲心,把车停河边草地上,越过树丛到河边去眊.可真是一条小河,其实只能算大一点的溪。此处是河湾,最宽也不过三四十米。往下游去,一箭之遥,就瘦得只有一二十米了。忽觉脚下有异样闪光,是鱼鳞,居然……居然比得上大指甲盖!赶紧蹲下,拾起一片,不是鱼鳞是什么!再仔细睃巡一番,真令人心动过速:清澈的生长着翠绿水草的河水里悬停着十几条大鱼,长可及臂,头朝一个方向,静静地,如一群潜水艇!我蹑手蹑足挪至水边,缓缓蹲下,贪婪地看。嗨,美国!现代而原始的美国!
美国实在是令人感叹的。也仅止感叹而已。慢慢地,居然对自己也有所发现:心思不在这儿。生活在别处。刘宾雁更甚,满腔明道救世之情。不管什么人来,寒暄几句,就打问起民生国运。只要来客稍有耳闻目睹,翻开小本本就记。我一般比较怕记,累,气氛也严重起来。就点支烟到后院去看菜地,或者找正在打点做饭的朱洪大姐闲聊。见多了,也就知道这是老毛病了。在大陆时,找他的人那么多,家里、办公室、路上,到处有人堵。就这样,仍然要掏出小本本不停地记。本子上常出现自己也认不得的字迹,那是与来访者长谈至深夜,半醒半睡时的“自动写作”。到海外,申冤诉苦的人没有了,但慕名来访者还是不少。我们这“四大行走”也不知接送了几多,从未见他稍有倦怠。逢人就问:有转机吗?出路何在呢?真是“歎江山如故,千村寥落!”这种忧国忧民之情,早就叫范仲淹给说绝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似乎也跟刘宾雁说起过这河与鱼。记得他和我的反应一样:是吗?……他妈的这美国!
后悔怎么就没拽着他去钓一回鱼。总是小本本、剪报、剪报、中国、中国、中国!怎么就不能去钓一回美国的鱼呢?
3
后来,我们离开了普林斯顿,不能帮宾雁接送访客当“行走”了。再往后,宾雁就病了。病得太深沉,说走就走了。这就郁郁地想起这条小路,说,我一定要写写那条小路。妻就问,一条路,怎么往宾雁身上引?有什么写头呢?我说不知道,就是心里想写……不过,也许就是想去走一走,看一看……
在遗体告别仪式上,本来我不想讲话,脑子乱,讲不清。后来讲了一点感觉,感觉这理当是一次国丧。我说,虽然我们没有仪仗队、礼炮和宏大的宫殿,但就其在如此广泛的人群中所激发出来如此强烈的崇高感,就其在中国心灵史上的地位,这可能是一次国丧,一次世纪之丧。但是,我脑子就是转不明白:静卧于花丛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一讲到此,一股突然袭来的浪涛使我无法自制,哽咽得话不能出。追思会上也是如此。朱大姐希望不要过于沉重,要微笑着送宾雁上路。我上来就讲了个刘宾雁种韭菜的笑话,引发了唯一的一次笑声。接下来应该转入正题,却讲的还是个“没想明白”。刹那间,又是浪涛汹涌,哽咽得难以为继。女作家严亭亭说,我们都不要悲伤。一个人如此从容地走完了他光辉的一生,这是一个很壮丽的景象……我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那种突如其来的悲怆不由人,难以抑制。我感觉刘宾雁像一片云雾苍茫的群山,难以描述。我就是不能明白:那位刚刚离我们而去的人究竟是谁?
既然思维如此艰难,只有跟着感觉走了。
再见石磨坊河那天风凄雨寒。
刚下过大雨,午后时分,路上没有第二辆车。女儿把车开得很慢,让我看。下坡过了桥,就把车停在吸足雨水的河边上。
休耕的土地上生长着半人多高的蒿草,生长着铁锈色的荒芜。田野那边的小树林,脱去繁华,成了一抹喑哑的淡黑。远近的天空,满目铅灰,与我心一样,尽是拂之不去的茫然。树梢上有鸟窠,天上却没有飞禽,空荡荡的。我踏着泥泞,走向十多年前那条潜浮着许多大鱼的石磨坊河。从田野上汇流而来的雨水使河流略显浑浊。河水猛涨,淹没了岸边的小路和灌丛,也淹没了心中锐利的伤痛,使思念化为天地之间的一派混沌……
女儿懂事了,让我一个人默默地走。
一条普通的小路,一条同样普通的小河。
你到底要寻找什么?
4
……孤独的感觉真好。
淋湿了头发和手脸的冷雨和雨中忧郁的河流原野,在长久的凝望中逐渐淡去。如古典的影片剪接方式,化出之后缓缓淡入,一段记忆从遗忘的深渊中浮起,渐渐恢复鲜活的色彩……
似乎是一次工作会议,在东亚系的一个小办公室里,围着一张会议桌。不知何故,出席者很少。我记住的只有五人:林培瑞,中国学社董事会成员,当日会议主持者。刘宾雁、苏绍智、我,还有阮铭(前胡耀邦幕僚,后被开除党籍,流亡海外)。正议论某问题时间,阮先生忽然以最大音量开始抨击刘宾雁,历数种种罪状,主题是刘曾阻拦他来普林斯顿。越说越激动,面色刷白,嘴角泛出白沫。我从来没见过这阵势,目瞪口呆。阮铭过去的官作得不小,火气大也是可以理解的。平素里,总还是维持着读书人文雅。比如,从未听见他说话带脏字。而我和刘宾雁、苏炜等在底层混得忒久,有时会不经意冒出句国骂。据说,在普林斯顿流亡群体中,阮先生是唯一不屑于买旧衣服的,不像其他流亡者,喜欢到跳蚤市场上去转。即便偶尔去转转,也是一种情趣,旧衣物是绝不问津的。这就不仅文雅,还很有点贵族气了。那日阮先生暴风骤雨,刘也脸色大变。但极力克制,仍低言细语解释。阮气冲斗牛,根本不容解释,还拍开了桌子。林培瑞教授是一位洋绅士,一般不介入中国人之间矛盾。这次却以主席身份打断阮的喧哗,提出种种证据,为刘宾雁辩诬。最后连阮铭也不可能不明白,事实真相是:刘宾雁不仅不是阮铭来普林斯顿的障碍制造者,恰恰相反,刘是最初的提议者。
普林斯顿中国学社是一个流亡学生学者的组织,有一点捐款,资助他们继续学习写作,并逐步过渡到自食其力。作为学社主席,刘宾雁当然有权参与决定人事。同意或不同意某人入社,既不是恩典也不是罪过。据说他最初就不同意接收我加入,说郑义在香港出了书,有一笔稿费。其实那笔稿费少得可怜,不过是三四个月生活费。林培瑞说话之后,阮铭脸色稍有好转。事情委实简单,没有继续争辩之余地。然意犹未尽,仍保持着愤怒状。刘宾雁未趁胜反击,也没有说“最后一句话”,隐忍不发,默默地和苏绍智一起坐我的车回家。先到刘家,放下刘宾雁,然后苏先生继续坐我的车经石磨坊路回家。事后,林培瑞忿忿不平地对我说:刘宾雁是具有世界影响的中国知识分子,阮铭那样无礼是不应该的。那一天,我见识了两位贵族:一位不穿旧衣服却会高声叫骂的贵族,一位出身贫寒却温和自尊的贵族。最后,一位贵族到台湾当了给薪的总统府高级幕僚,一位贵族则孤寂地死于对理想的承诺,然后换上一身旧西装潇洒远行……
5
宾雁走得太突然。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时刻。
一听说宾雁快不行了,我还在发愣,北明立即收拾简单行装,安排好孩子,然后开车上路。她从不开快车,这天却一路超速,稍不留神就上了90英里。她说感觉很不好,也不知道能否见宾雁最后一面了。我这才意识到,宾雁要死在美国了!患癌症后,他曾通过可靠关系向最高当政者递信,想落叶归根。用他的话,不过就是想重新用脚去踏一踏祖国的土地。但是不行,他们冷酷地保持缄默。他们不许他死在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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